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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章 雪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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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章 雪恨

趙蘅第二次到劉宅時,門外已經沒有傲慢的下人讓她一等再等了。從大門進去,好像進了一棟鬼宅,滿地是打碎的花瓶瓷片、踩破的絲絹綢緞、雜亂的腳印,看著像有一群匆忙亂奔的幽魂。

劉鳳褚坐在空蕩蕩的大堂上,門外斜陽透過窗欞在他臉上切出一道一道陰影,那雙眼頹喪地垂著,一縷頭發垂在眼前,兩腮上一道凹陷的青黑。

趙蘅一看這幅景象,臉上便不免帶上時移勢轉的淺淡微笑,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:“從來沒看過劉大官人這副模樣。”

劉鳳褚擡起沈重的眼皮,看向她。

“你來幹什麽,來看我笑話?”

本來只是一句冷冷的反問,想不到趙蘅粲然一笑,應道:“要不然呢?”

她隨手上前抹了抹桌上的灰塵,看來已經幾天沒人擦了。“一朝得勢,最痛快的事情不就是落井下石麽?這可是你劉大官人一次次做給我看的。”

“為了做這個連環局,你們還真舍得下血本。”

“想要瞞過你,戲不做足怎麽行,畢竟你只信你自己。”

劉鳳褚譏笑起來,這回不再稱呼她傅家娘子了:“趙蘅,不必在我面前擺出得意洋洋的模樣,你靠的什麽,你也不過是靠著幾分運氣。”

“運氣?你以為我今天能這麽站在你面前,有哪一步靠的是運氣?”她學著他曾經的模樣,在他面前微微俯下身,一字一句道,“你以為知州是剛好不在宣州?你以為為什麽會是蓯蓉?你以為是誰在背後把蓯蓉的價格炒到三倍之高?劉大官人,當年若不是你把我逼到在宣州無路可走,我會對外地的藥材市場了如指掌嗎?”

劉鳳褚盯著她,終於不再說一句話。

趙蘅冷笑,從袖中抽出一疊銀票,當著他的面緩緩拍在桌上,“這回我再拿錢和你買回傅家的地產,你可願意了?”

“……”

“傅玉行剛回來的時候給過你一個很公道的價格,可那時你不願歸還。現在,這裏是當年你從我手上買走傅家地產的錢,一分不多,一分不少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若還是不願意,那倒也不要緊。但是記住,下次你再來求我的時候,連這個價你也拿不到了。”

趁火打劫強買強賣,在劉大官人的人生經驗中一直是他最拿手的手段。他只是從沒想過,有一天他會變成被人堵在墻角生吞活剝的那一個。

趙蘅回到邸店時,傅玉行正坐在後院石桌旁獨自喝著淡酒。看她回來,他不問也知道她做了什麽,端著酒杯,眼也不必擡,直接問:“解氣了麽?”

趙蘅坐下來,整個人靠在石座上,“解氣了。”

那些漫長無邊的困厄終於過去。可是要說開心,好像也並沒有那麽開心。不知怎麽的都有點寥落。說到底,在她真正失去的東西面前,這點勝利的得意被一壓就化了灰,反而像反芻一樣泛上來一種又空又酸的感覺。

宣州的蓯蓉落價之後,每日都有一臉淒慘的藥鋪掌櫃上門求見,希望傅二少爺高擡貴手。對這些人,傅玉行自然一個也不接見。

掌櫃們每每吃了閉門羹,便來請求趙蘅,“少夫人,請你去和二少爺說個情吧!”

“少夫人,這劉大官人要是一倒,我們也都要撐不住了!如今只有你的話傅二少爺還聽些,求你讓他給我們條活路吧!”

雖然個個告哀乞憐,趙蘅卻半分同情心也生不出來。“你們跟在劉鳳褚後面分一杯羹的時候從來也不提風險,現在大難臨頭了,倒來叫苦了?”

其中一個又為難又誠懇道:“少夫人,當初你們也不是沒有見識過那劉鳳褚的手段。我們做些小本生意,哪怕不想跟他,那也是沒有辦法。”

紅菱在一旁道:“哦,那你們幫著劉鳳褚一起擡高蓯蓉藥價,也是沒有辦法?要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,你們現在會說這種話!”

幾個掌櫃見勸她不動,沒有辦法,嘆了口氣死心而去,臨走前其中一個回過頭來對趙蘅道:“少夫人,你還記得史家醫館的史大夫嗎?當初傅家最落魄的時候,他可是一筆欠債也沒有問你們追討過。可如今連他的藥鋪也要倒了。也不知他究竟是你們的恩人還是仇人?”

這話終於讓趙蘅的神色有所動容,待那些掌櫃離開後,她問身邊人道:“你說,我們是不是真的做得過了?”

王信虎如今一心只以傅玉行為理,毫不猶豫道:“傅相公沒有把他們當初做的事情全都報還到這些老東西身上,已經是老大的仁慈了。——退下來說,就算傅相公接下來真要趕盡殺絕,那也是他有本事。生意場上的事情,哪裏由得婦人之仁大發善心?”

紅菱聽他的話不舒服,捅了他一胳膊肘。

趙蘅見蔡旺生在一旁似乎有些話想說,便問了他一句,蔡旺生這才猶猶豫豫道:“這些人……我看確實沒有什麽可惜的。不過,我發現這幾日在傅家藥堂前等著看病的隊伍越排越長了。病人實在太多,光咱們一家,恐怕以後百姓看病倒比從前更難了。”

這話一說,趙蘅確實陷入了思索……

夜裏,傅玉行清退所有下人夥計,獨自一人在燈下算賬。他認真時神情便顯得冷淡,燭火映在眼裏,只好像在他眼瞳外浸了一層融融的光,卻無法滲進黑色的眼仁裏去。

趙蘅在他面前坐下。傅玉行擡頭一看是她,不自覺放輕了聲音:“怎麽還不去歇著?”

“你怎麽還不歇著?”

傅玉行低頭把賬本上的數字勾去幾筆,“劉鳳褚還不死心,正在四處找人,想賣掉手裏這批蓯蓉挽回些損失。”說著冷笑一聲,“哪那麽容易?”

趙蘅看到他安閑神情下掠過的一絲陰冷,一時默然。

她忽然道:“玉行,我想了又想,也許我們該在這裏收手了。”

傅玉行擡起眼。他們向來一個眼神就心領意會,這時他卻對她的字眼感到很陌生似的:“大嫂,你說什麽?”

趙蘅道:“劉鳳褚這麽多年經營,早和宣州所有藥鋪利害相關。一旦他家敗落,市場上很多藥鋪也會倒下去。”

“倒了就倒了。”傅玉行神情冷下來,“他們跟著劉鳳褚,就該想到有今天的結果。”

趙蘅道:“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氣,我又何嘗沒有怨氣。可這些年宣州藥市本就混亂,普通人求藥治病都很困難,如今重中之重,應當要盡快整頓藥市,恢覆秩序。這麽多藥鋪若一時都倒了,影響的不單是他們自己,還有那麽多種藥的藥農,運藥存藥的貨工,都會無以為繼。我們既然做的是這門生意,就不該圖自己痛快,置大局於不顧。”

傅玉行眉峰壓在眼上,連尋常說話也顯出不近人情的寒意:“這趟渾水難道是我攪的麽?擾亂藥市的是他們,以勢欺人的也是他們。他既然吃盡好處,怎麽能不付出代價?”

“但是玉行——”她正要說什麽,大開的房門外一陣涼風吹進,令她小小打了個噴嚏。

傅玉行緊壓的眉頭松開三分,想起什麽,起身對她道:“你先等等。”說著出門不知去了哪裏,等回來時手上已端了碗藥,是她下午出門前故意忘了喝的固元湯。他把碗放到她面前,碗邊還記著放上顆粽子糖,然後才走到對面將背倚著桌子看著她喝。

趙蘅只得皺著眉先把藥喝盡了。

他這才環著手繼續道:“大嫂,你替人人都考慮了個遍,他們當初逼你的時候有沒有替你考慮?”

“我在乎的不是他們。如今西北開戰,這兩年只怕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流離南下,到時這些無醫可求的普通人又該怎麽辦?”

“這與我何幹?他們即便要怨也只能去怨劉鳳褚。”

超蘅臉上出現難以置信的愕然,剛才所有爭執都不及這句話勾起她的怒意。她也慢慢站起來,質問道:“你再說一遍,傅玉行?你當著你天上的兄長爹娘再說一遍,傅家幾代行醫,你說一句這麽多人命與你何幹?”

“大嫂……”

“三年前你沒有體會過身不由己的感受嗎?你沒有體會過生死就由別人一念之差一言定奪的感受嗎?”

“我體會過,正因為我體會過,我才不能讓那種事情再度發生。劉鳳褚做過的,我非得一一償還不可。”

“說到底你還是為了你的私仇。”

“我不該報私仇嗎?”他也提高了聲音,“劉鳳褚謀奪傅家家產,三年前逼得我們走投無路,他還差點害得你——”他至今提起那個雨夜手心還會發抖,只是一切遮掩在衣袖之下,趙蘅什麽也看不見。

他遏制住了自己,問道:“你在他手上吃了多少苦?你現在替他求情?”

然而趙蘅一點都不動容,她只是冷冷看著他,在此刻以一種遠超過他的冷漠和精準,點破他根本沒有仇恨的資格:“你是在替我抱不平麽?還是想要將自己的罪名轉嫁到別人頭上?傅玉行,你不要忘了,傅家之所以會有今天,歸根到底都是你害的。”

臭弟弟仿佛被人用一根釘子打穿頭頂。

那些無可安置乃至於日日吸取養分膨脹起來的愧疚、痛苦、悔恨,那些不知不覺間附著在他心底血肉上的執念、偏激、陰狠……所有人當他是一個脫胎換骨的傅玉行,千帆過盡,風雨不驚,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仍是那個腹心內爛血肉狼藉的傅家敗落子,被她輕而易舉看破並穿透。

而她為什麽能這麽輕易地看穿他從沒有放下?“大嫂……”他喃喃喚她,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地喚著她,伸手扶著一旁的桌沿,慢慢坐到地上。

那麽高個一個男人,失魂落魄坐在桌腳,被四方桌的陰影蓋住半個身子,好像他忽然不知道怎麽面對眼前這個世界。

趙蘅自己也覺得觸痛,忍著心酸慢慢走過去,在他面前蹲下,低聲道:“我不是在怪你。”不是嗎?“我知道你希望他們安息,你想證明給他們看,可做到這樣已經夠了,別再逼自己。玉止和爹娘最想看到的,是你能夠恕己及人。”

屋裏久久沒有聲音,偶然燭花滴落,發出一聲蓽撥。

傅玉行不知聽到幾個字,不知究竟是否受了寬慰,是否回心轉意。他只是若有所失地慢慢傾過身子,將頭靠到她肩上,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動作,一種下意識的靠近和依賴。

趙蘅將頭偏開,卻也沒有推開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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